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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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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跪

日曬三竿。晌午的日光炙烤著大地,本是微微出汗的天氣,可偏偏由於杜棠懷有身孕,跪罪一事便顯得格外吃力。

杜棠悶頭不語地跪在院門之外,努力支撐起酸脹的腰和沈重的額。她不知跪了多久,只記得腿也麻了,頭還痛著。恍惚之間,她好似夢回當初留在杜府時的日子。

“夫人,將軍來了!”

一聲急切的呼喚將她墜落的意識拉了回來,視線朦朧之間,杜棠依稀看見一臺坐轎,蘇錦繡被四人簇擡著,碧水則為她撐著遮蔭的花蓋。而另一旁,是神色冷若冰霜的尹訣。

杜棠的心揪了起來,視線也一點一點變得清晰。

尹訣的腳步頓住,是無聲的對峙。

沈寂好似一柄彎刀,抵在杜棠的胸口。她艱澀地開口,才發現此時嗓音是如此沙啞。

“將軍……”

“你在跪誰?”

一片陰影打在了杜棠的頭頂,她徐徐地環顧四周,這才發現隨同尹訣一起來的還有不少家奴和蘇府來的下人。杜棠也沒想到會來這麽多人,一時也心中不安,落魄地垂下了頭。

“……我想見您一面。”

她不敢直視將軍的雙眼,害怕真的在裏面看見失望的情緒。

忘了自尊,拋棄廉恥,在眾人交錯的註視中,杜棠垂下眼簾,將泛酸的淚光忍住。

“將軍,馬車的事……是我做的。是我指使了蘭青蘭草。”

寥寥數字,卻擲地有聲。

在場的人無不震驚啞然。蘇錦繡也指著杜棠的鼻子驚叫起來,“你、你簡直荒唐!”

尹訣的目光猛地刺痛了一下,雙拳不自覺地緊攥,“所以,你是來認罪的?”

杜棠一聲不響,無顏去面對蘇錦繡。

不知過了多久,頭頂又傳來尹訣幽幽的反問,“為什麽?”

“你說話,這是為何?!”

杜棠的逃避令尹訣心煩意亂,他劈手奪過下人手中的涼扇,狠狠摔在杜棠的膝邊。杜棠險些被刮到,嚇得眼圈立馬變了紅。

“杜棠,我對你還有哪裏虧欠?就因為我不許你同游,你就動了蘇錦繡的馬車,讓她摔車致傷,半月不能下轎。”

尹訣的神色陰鷙染著戾氣,那是沈夫人也從未見過的可怕模樣。

“你平日對蘇錦繡一口一個尊敬,可背地裏卻是另一幅嘴臉。”咬牙切齒地從唇縫中碾出,“我真是對你看走了眼。”

“新婚當夜,你說得動聽。到頭來,你和那些趨炎附勢的毒婦沒有任何區別。機關算盡、得寸進尺。”

杜棠承受著指責,卻無法為自己辯解,只有悲郁的淚水溢出。

在四下的竊竊私語聲中,尹訣毫不留情地撕碎了杜棠的最後一絲遮羞布。

“我真有些後悔,也許當初就不該容你嫁進門。”

“你的妒心如此之重,或許你不適合留在我的身邊。”

話已至此,杜棠驚慌地擡起眼,可尹訣的臉上,再沒有了對她的半分憐憫。

“來人,看著她。”最後,只扔下一句冷酷的宣判,“即日起,關上一個月的禁閉,任何人不得探望。”

蘭青蘭草終於坐不住了,哭著跪在尹訣面前,“大人,求求您不要!夫人還懷有身孕,怎麽能受這樣的苦,大人……”

可尹訣卻無動於衷。

“你就繼續跪吧。”他凝望著杜棠,一字一頓道,“跪到我消氣為止。”

他離開前的那個嫌隙的眼神,終於如尖刀將杜棠的心戳爛。

杜棠呆楞楞地停在原地,好似胸膛空了一塊,嗚嗚地往裏灌著寒風。可明明是她自己決定要來頂罪保人,而尹訣也只是在為所在意之人平憤出氣,站在每個人的立場上,所有人的行為都無可厚非。事情演變成這樣,也並非無跡可尋。

或許,她只是在惋惜。

惋惜將軍為何對她沒有半分的信任。

在空有一襲指認、還未查清真相前,有人說是她做的,於是,他便也認定她是元兇,認定她是那個被嫉妒蒙蔽雙眼的毒婦,那個人前乖巧、人後蛇蠍心腸的雙面人。

杜棠多希望尹訣能有絲毫的遲疑,哪怕只有一分一秒,哪怕只是簡單的親口問她一句:“當真是你嗎?”

可是,沒有。

就像迫於找到一個為蘇錦繡鳴不平的洩口一般,尹訣不留餘地地當眾將她的尊嚴碾在地上,讓她顏面掃地,身心遭受巨大的折磨——似乎唯有如此,方能彌補蘇錦繡雙足受傷的怨懟。

杜棠再也尋不到任何慰藉的理由。

好像有些記不清了。

那日廟會夜市,溫柔的男人將她護在身側,遞給她兩串糖葫蘆……記憶與眼前的畫面逐漸重疊,又分崩離析。或許,眼前這個冷酷無情的男人才是真實的,而記憶中那些花前月下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境。

杜棠終於脫力地跌倒在地,腰間綴著的平安符就在這時落在了地上。那是尹訣為她求的,寄寓母子平安。

杜棠的淚終於浸濕眼眶。

……

尹訣轉身離開了。等人馬逐漸散去,沈夫人神色覆雜,輕嘆了口氣。她看了如喜一眼,後者便會意地悄聲來到蘭青身旁,輕輕拍了拍她的肩。

蘭青正在低頭啜泣,如喜便彎下腰,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麽。

蘭青一楞,隨即點了點頭。

如喜這才回到了沈夫人身邊,扶著她往門外走去。一邊不解地問:“夫人,將軍今日這樣動怒,您為何還暗中幫助杜棠?”

沈夫人目光悵然,手絹捂住下唇,焦躁地咳了幾聲。

“無論怎樣,她肚子裏終歸還是懷了我的孫兒。訣兒他一時護短心切,加上有聶王爺這一層關系的忌憚,才會對她降下如此懲罰。可我心裏得有分寸,我不能讓他做了傻事。”

等回到主房,見尹訣仍在置氣,沈夫人便擡手叫走了奴仆,並主動斟了杯茶水,端到他面前,請他消氣。

“訣兒,方才我聽下人說,杜夫人在殿前跪了許久,臉色都不大好看了。”

知道沈夫人是要替杜棠求情,尹訣的反應有些冷淡。

“她做錯了事,你在人前數落她幾句,已是給了她教訓。”沈夫人走到尹訣身旁,壓低聲音提點道,“勿要讓家醜外揚,人言可畏。”

蘇錦繡也看向尹訣,“沈夫人說的是。阿訣,方才的經過我都看到了。不管怎麽說,杜夫人的確是有孕在身。而我又怎麽會真的跟一個孕婦計較?她畢竟還是你的妻子,凡事留有體面最好。”

見尹訣仍不言語,沈夫人只好神情嚴肅地打斷道:“訣兒,下個月便是你父親的忌月,不要生出事端。”

尹訣一怔,手心微微地顫抖起來。

蘇錦繡見氣氛不太對勁,就也出言安慰道:“阿訣,這是你征戰回來的第一個忌月。別擔心,我會陪著你的,就像往常一樣。”

尹訣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些。

他微啟雙唇,剛想說些什麽,小廝突然跪倒在門前,驚呼道,“大人,不好了!杜、杜夫人她暈倒過去了!”

...

望著杜棠安靜地躺在床板之上,平日裏生動愛笑的臉如今卻仿若失去了光彩,蘭青的眼淚都快要流幹了。

方才沈夫人在臨走前,特意讓如喜叮囑她們:“今日正午炎燥,夫人要小心身子。等將軍走後,便扶夫人速速回房去,沈夫人會去向將軍說些好話。”

所以,等將軍一走遠,蘭青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扶杜棠起身。可杜棠卻一動不動,身體像墜了鉛塊一樣沈重。

蘭青連忙輕喚,“夫人?夫人?”杜棠毫無反應,只有臉上被風幹的淚痕。

蘭青這才意識到壞了,與蘭草一起將杜棠擡進了裏屋,用濕布條為她擦拭滾燙的臉頰。

秋兒則跑去傳來了府醫,經過把脈和望診後,府醫鞠躬道,“夫人只是中了些暑氣,沒有大礙,也並未傷到胎兒。我去為夫人抓些調養之藥,好生休養即可恢覆。只是,近日酷暑難耐,還是盡量避免在外暴曬太久。”

多的,府醫也不敢再說了。

蘭青這才松了一口氣,落下的心很快又懸了起來。身體上並無大礙,可心上的傷又有誰能醫呢?

床帳之後,杜棠幹涸的雙唇緊緊閉著,像是只有默默忍耐,將委屈悉數吞進肚子裏。

蘭青嘆了口氣,拿來濕布為杜棠潤唇。好似終於緩了過來,杜棠漸漸地睜開了眼睛。

“夫人,你醒了!”

杜棠意識還有些混沌,張口第一句話便是:“將軍呢……”

“夫人……將軍已經回去了。”

蘭青見此情景,心如刀割,拿來蘭草熬制的銀耳蓮子粥,輕聲哄道,“夫人,你現在最重要的是休息。快嘗口這個蓮子粥,清熱解暑。”

杜棠默默無言,在蘭青的攙扶下坐了起來。她像是早已明白了一切,沒哭也沒鬧,而是安靜地一口一口抿下了粥,臉色依舊蒼白,身子虛弱無力。

蘭青忍不住感嘆,若這時,將軍能來看望一眼夫人就好了。

另一邊,尹訣在小廝的帶領下來到了杜棠的院內。他站在門前,剛要伸手,卻猛地止住了動作。

蘭青走得急,那門並未關攏。通過門縫之間,依稀可以看見房內的情景。

尹訣方才便是註意到,杜棠已經醒了過來。

她倚靠在蘭青的懷裏,垂著眸,無聲地歇息。她的面色紅潤了些,而一旁是正為她擦拭手掌的侍女,臥房內的氣氛十分的寂靜。

小廝見尹訣止步不前,就多問了一句:“大人,需要我去通報夫人一聲嗎?”

尹訣伸出手打斷他,“不必了。”

不過又是裝病博同情的手段罷了。

尹訣冷冷地笑道,像是輕蔑,又像是自嘲,“我竟差點當了真。”

說完,尹訣便轉身離去,頭也不曾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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